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樊愉(澎湃新聞 蔣立冬 繪)
用樊愉先生自己的話來說,他大概要算是最熟悉上海古琴界的人之一瞭。還在孩提時,他就隨著父母一同參加老先生們的聚會,等到成年之後,自然而然地便從事音樂相關工作。事實上,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,樊傢形同文藝沙龍,曲界、畫界的老輩名流,都到此地聚會。樊先生的父親樊伯炎、祖父樊少雲都是身兼數藝之長,如書畫、昆曲、琵琶、古琴等;母親龐左玉出身名門,是近代中國開時代風氣之先的女畫傢。從樊先生對往事的追憶之中,可以看到那個逝去的時代諸多不為外人所知的迷人細節。
此前讀過您在《文匯報》發表的一篇文章,裡面講到您的祖父,他既是一位畫傢,也是一位曲傢。正好順著這個話題,能請您談談您傢庭的情況嗎?
樊愉:我祖父樊少雲是吳門畫派的畫傢。他的愛好有很多,又很喜歡拍曲,所以我的父輩們都擅唱昆曲。他還喜歡古琴,1936年同在蘇州的琴人們創立瞭今虞琴社,後來因為上海古琴愛好者來往不方便,同年12月成立瞭今虞琴社上海分社。
樊少雲
《樊少雲昆曲畫冊》畫《艷雲亭·點香》,張允和書曲
我們祖籍在崇明,曾祖父當年是畫喜神的,也就是給去世的人畫像,於是我祖父就跟著我曾祖父學畫,他後來又拜陸恢為師。我祖父不僅畫畫,還傳承瞭崇明的瀛洲古調派琵琶。我祖父全傢在1910年代搬到瞭蘇州,當時的吳中一帶是文化中心,我祖父那時在吳中一帶已經小有名氣瞭。不過,蘇州從抗戰之後就慢慢衰退瞭,許多文化人都遷居到瞭上海,於是我祖父一傢人也來到瞭上海,當然,包括我父親。
您父親大約是什麼年紀隨您祖父來的上海?
樊愉:他那個時候年紀很輕,大概二十幾歲,在上海國立音專——也就是現在的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——跟著平湖派琵琶傢朱英專修琵琶。在此期間,龐虛齋又邀我父親去他府上臨畫。現在很多人一直以為龐虛齋身邊的張大壯、吳琴木等人在幫龐虛齋理畫,其實除瞭陸恢這樣的人還有點資格幫他理畫,其他人還沒有這樣的資歷,包括我父親。
樊伯炎
龐虛齋在蘇州的典當行和我祖父傢是門對門,他也知道我祖父是陸恢的學生,就把我父親請到他那裡,每逢三節——端午、中秋、春節——給一些報酬。龐虛齋其實也是為瞭培養年輕人,經常拿出自己收藏的古畫給一些年輕人臨,比如張大壯等人,當然還有我母親龐左玉。
樊伯炎、龐左玉合作《萍柳圖》
您父親當時在龐虛齋那裡主要做哪些事情,他和您談起過嗎?
樊愉:據我父親回憶,龐虛齋除瞭在繪畫上培養我父親,學習書畫鑒別和臨摹他的藏畫,另外,就是幫他代筆應酬。
那您母親的情況呢,能請您談談嗎?
樊愉:上世紀三十年代後期到五十年代,我父親和母親成婚前的二十多年時間裡,他們都是畫界的同行。自從1934年中國女子書畫會成立起,我母親一直是積極參與的成員,當時的發起人有馮文鳳、顧飛和陳小翠一群所謂的“閨秀畫傢”。女子書畫會自打成立起,直到1949年,大概一共開過十三次畫展,隻在抗戰上海淪陷時有停頓。我母親除瞭參加女子書畫會的畫展,還多次開個人畫展。那些女畫傢通過畫展來“推銷”她們的作品,可以讓自己在經濟上獨立。
龐左玉像
我母親和陸小曼、陳小翠關系很密切,“文革”期間還和陳小翠對換瞭房子,陳小翠在1968年用煤氣自殺,大概是對我母親有點心理暗示,第二年她也走瞭這條路。那一兩年裡,文藝界的自殺風氣很盛,實際上是江青對上海文藝圈的迫害,因為知道她當年在舊上海的事情的人不少,當時的《申報》上有關演員藍萍的事多著呢。
龐左玉畫《翠荷圖》
我母親有一件事是上海畫傢當中沒有的。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上海各領事館的外交官太太們學畫中國畫,都是由我母親上門教授的。因為解放之前她就有過教外籍人士學畫的經歷。我還記得當時我母親教過一位朝鮮領事的太太,她畫得真好。其實這項工作是國傢安排的任務,每隔一段時間,就有兩個女的來傢裡找我母親談話,她們究竟是哪個部門的不清楚,而且談話的內容連我父親都不能詢問。我想,無非是要我母親向她們匯報領館教畫的情況,從中打探點消息。“文革”一開始這兩個人就消失瞭。因此這件事也成瞭我母親“文革”中的“罪狀”之一。
我們知道,新中國成立以後政治活動頻繁,而您傢人從事的都是傳統藝術,這對他們的影響大嗎?
樊愉:我一直覺得,新中國的成立對中國民間藝人來說,確實是件好事。不管是演員還是畫傢,特別是北方的相聲演員,工作有瞭著落,生活也有瞭保障——可能南方評彈演員是個例外,因為他們之前的收入比較高。不過現在想來,這種被國傢養著、缺少市場競爭的環境,可能對藝術創造力會有損傷。六十年代,我母親還去搪瓷工廠畫臉盆、暖水瓶,在佈廠給印花佈點花心,因為當時的印花佈上的花心不能拿工業用黃色塗料去點,容易腐爛,所以就讓畫傢用赭石去點花心。這個工作看起來辛苦,我母親反倒覺得很輕松,因為不用動腦子,就是手上的動作,又能和工人聊天,挺開心的。我母親畫的幾個臉盆,我現在都還保存著。其實,對他們來說,自己的畫作能在工業品上出現還是蠻新鮮的,以前幾十年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情,所以他們還是挺樂意的。
龐左玉畫的臉盆
現在硬要說當時藝術傢有多麼痛苦,這也不完全準確。那個年代,我父母這一輩人中確實有些藝術傢認為,自己以前弄的都是些帝王將相、封資修的東西,不合時宜瞭。不過,老一輩昆曲演員就要另當別論瞭,因為那些傳統老戲不能再演,他們從小學的一身本領無處可用,那真是很痛苦的。我父親曾開玩笑說:“那些傳字輩的老先生唱《東方紅》《國際歌》都帶著昆腔。”
那麼,當時您傢裡人的去向是怎樣的?
樊愉:有朋友曾經對我說過,1956年上海中國畫院成立時,首批聘任的畫師一共六十多人,你們傢就占瞭兩人。的確是這樣,我祖父和我母親是第一批進畫院的。我祖父因為年紀大瞭,算是不負實職的老年畫師。我父親1956年也進瞭上海戲曲學校任教,教出瞭不少音樂的學生。總之,生活都穩定瞭。“文革”之前的幾次運動,像“三反五反”、“四清”運動,老實說對文化人的沖擊並不大。
六十年代以後,特別是“文革”以後,您傢裡人是怎麼一種狀態呢?
樊愉:那個時候什麼活動都停止瞭,大傢也都不來往瞭。我看過一些描述當時情況的文學作品,說“文革”時期有人在傢裡偷偷地彈琴唱歌——當然是指從事專業的人。我覺得這帶著浪漫色彩,其實是一種美化。當時的情況基本不太可能這樣,因為玩琴棋書畫這些東西是需要心情的,那個時候已經沒有這種心情瞭。況且以當時的住房條件,周圍的人都在看著你,你生活有點變化,別人就註意到瞭。工人階級出身的人或一般職員倒是有可能。但是一到瞭1976年以後,所有東西一下子都回來瞭,一切都在慢慢恢復。
樊少雲晚年在畫室
前面聊瞭很多您祖父、父母親的事情,之前讀您的文章,看到您姑母也都畫畫,她們的情況您可以談談嗎?
樊愉:我有兩位姑母。她們從小就隨我祖父學畫,唱昆曲,都畫得很好,唱得也很好,又是盡心盡責的傢庭主婦。我二姑母樊誦芬也是當年女子書畫會的成員,她留下來的畫還挺多的,又隨大曲傢殷震賢拍昆曲。《失落的歷史——中國女性繪畫史》的作者還來采訪過她,那時她八十六歲,九十歲時去世瞭。還有我一位叔叔,樊書培,他是北京建工學院的建築教授,他的昆曲功力可不得瞭,能唱能演,少年時隨名傢俞振飛、沈傳芷、李榮圻拍曲,晚年成瞭北京昆曲研習社的重要人物。他們現在都不在世瞭。
這樣說來,您的祖父、父親和母親,現在還沒有專書來記載他們,有點可惜,您有寫作打算嗎?
樊愉:如果單篇寫我祖父,或者我母親、父親和其他長輩,不太好寫。當然最好寫成一本書,把他們都寫進去,因為有些人物和事件之間都是有交叉、有關聯的。他們涉及的藝術門類又多,有書畫、昆曲、琵琶、古琴等等,交往的人也極多。要是由外人來寫,很難對事實有全面瞭解,我也不一定滿意。我倒不怕人傢說壞話,主要是希望寫出來的內容能夠符合實際情況。他們這一輩人的缺點,我還是清楚的,不會一寫到他們好像就是完美無缺。我試著做吧。
這些缺點,具體指的是什麼?
樊愉:他們的缺點來自他們那個時代,這是逃不脫的。特別是我父親,他並沒有把自己的藝術做到極致,隻是當作一種修養、一項愛好。可有些老先生卻做到瞭。比如東南大學的王守泰老教授,他是汽輪機的專傢,他繼承瞭傢學的昆曲,對昆曲的研究非常精深,寫過一本《昆曲格律》,上世紀九十年代由他發起、組織各地的曲學傢,編著瞭一部《昆曲曲牌及套數范例集》,我父親也參與其中。我們傢裡可能是上一代人的成績比較突出,到瞭下一代反而有點受壓制,出不來瞭,因為知道自己追不上前一輩——我指的主要是著述方面,這也包括我自己在內。
您父母橫跨幾個不同的文化圈子,交遊廣闊。經常與您父母來往的朋友有哪些,您還有印象嗎?
樊愉:因為我後來學瞭音樂,對音樂這個圈子比較熟悉,特別是今虞琴社。因為我五六歲起就跟著父母同張子謙先生與今虞琴社一起玩瞭,後來我又學瞭琴。現在要說瞭解上世紀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上海古琴界的人,大概我要算一個瞭。我是親眼看到,親耳聽到,親身經歷的。
樊愉童年與母親龐左玉
比如,古琴傢黃漁仙是我父親的義母,我從小是她帶大的,相當於我的幹祖母。她的嗣子就是當年《申報》“自由談”的名編輯黎烈文,與魯迅有交往。她講到魯迅時會說:“很討厭,他總是帶一個女人過來。”這指的是許廣平,按照她那一輩人的看法,魯迅的正妻就是朱安,老太太很難理解後來人的自由戀愛。再比如,鄧懷農大傢都知道他是畫傢,其實他也會彈古琴,1938年時就是今虞琴社的會員瞭,可能現在畫界、琴界的人都不清楚瞭。
以前王世襄先生來上海住過我傢,他一進門就向我父親要菜籃子,說是要去菜場買豆苗,因為他在北京吃不到。過瞭兩天他又去蘇州弄回來一張明代的破凳子,還拿出他養的蟈蟈給我看,又給我講為什麼狗要斷尾削耳。他跟父親講一口南潯話,當時我覺得奇怪,後來聽父親說瞭,才知道王世襄的母親是南潯金傢的大小姐。王先生是一個學者頑主,玩出瞭學問。
這樣說來,您傢裡其實等於一個“據點”或者說是沙龍。您傢裡人和這些朋友平時都是怎麼聚會的呢?
樊愉:你看張子謙先生的《操縵瑣記》,裡面似乎記錄的都是琴人們的“吃喝玩樂”,不是你到我傢,就是我去你傢,當年都在傢裡聚會。現在那樣的情形很少見瞭。
張子謙、樊伯炎琴簫合奏,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文藝會堂
“文革”之前,今虞琴社主要在文藝會堂聚會,“文革”後有兩個據點,一個是張子謙傢,一個就是我傢。還有,大概在八十年代以後,每周日上午雷打不動地會有一批老先生來我父親這裡聚會,一直到中午才各自散去。因為常是歡笑連連,所以我父親就起瞭個“笑笑樓”的齋名。來的大多是曲界和畫界的朋友。像倪傳鉞老師,孫女是由他帶的,聚會的時候哪怕帶著孫女他也要來。再有是鄭傳鑒老師,他說話時的動作、眼神就像是在舞臺上,這個很難形容,真是非常有趣。平時傢裡來往的人很多,甚至於有些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誰,比如之前我看瞭白謙慎先生的文章,才知道他以前也來我傢作過客。
現在關於五六十年代的回憶多瞭起來,但我知道的,和現在一些書裡的記載是不太一樣的。比如,現在對我母親的瞭解,大多從陳巨來的《安持人物瑣憶》裡面來。其實當年陳巨來和我母親關系還不錯,以前的畫院在汾陽路,我們傢住在新樂路東湖路口上,陳巨來住在富民路靠近延安路那裡,他們上下班是同路。陳巨來老是講些亂七八糟、道聽途說的事,可能這和他的個性有關,吳湖帆不是就說過麼,他愛聽陳巨來講那些傢長裡短的八卦,當作一種消遣。我覺得,《安持人物瑣憶》這本書前面應該有人寫篇導讀,不要讓讀者誤以為他講的都是信史。
我以前在網上看到有一個叫做許培鑫的,他當年和陳巨來是同室獄友,後拜陳巨來為師學篆刻,他寫瞭一系列文章,叫做《我和老師陳巨來》。我認為這種敘述是比較準確的,能還原真實情況。不像現在好多人寫到自己的老師,往往會失去歷史原貌,一味吹捧,主要這樣也能給自己增光。陳巨來可能不知道,我母親受到的最大打擊,其中就有一件事情和他有關。當時要我母親供認陳巨來的“反革命言行”,她就是不供認,說自己不知道——確實是不知道。陳巨來的被捕入獄與我母親最終走上絕路不無關系。
現在不少人呼籲,說昆曲、古琴這些傳統藝術要註意吸引年輕人,作為在傳統藝術氛圍濃厚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人,不知您怎麼看?
樊愉:對傳統文化的喜愛,有個年紀的問題,年輕的時候不喜歡,到瞭一定的年紀,興趣就來瞭。前不久我看一篇田青先生講有關“非遺”和昆曲的文章,有年輕人問他,昆曲這麼好,青年人不喜歡,該怎麼辦。他回答說,聽不懂沒關系,等你年紀大瞭自然就會喜歡的,“昆曲等瞭你六百年,不在乎再等你三十年”。這很有道理。你看我現在聽的和喜歡的一些東西,年輕時我也不要聽的,但是我小時候從老一輩人那裡知道瞭這些,他們沉浸其中,喜歡得不得瞭。等我到瞭五六十歲,確實也就開始沉迷起來瞭。
現在有些人一說到彈古琴,就又是焚香,又是品茶,弄得儀式感很重,反把原本的“雅”弄成瞭“俗”。我從四五歲開始看老先生彈琴,從來沒見過他們這樣。以前的老先生們並不怎麼看重這些形式,雅是放在心裡面的。就像我父親常跟我說,姚丙炎先生彈的琴最雅,可姚先生自己從來沒有講過他的古琴彈得如何雅。所謂的“雅”是讓人感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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